莲鲤枝

铁血bg人

[明侠]再逢秦淮

*和明明的重逢




小年将近,金陵城处处喧喧嚷嚷、华灯璀璨,长街巷陌铺开红绸万丈。走亲访友的行人在街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中偶然能听清三两声熟络的寒暄,欢喜的道贺或是亲昵的笑闹,催发得你对那人的思念在心头越燃越沸,悄无声息地攀上眉梢。

 

金陵城要举办奇妙会的消息便传遍了九州各地。你那位不知流落在天涯何方的心上人,也该是知晓的。

 

果然不过几日你便收到了他的来信。字迹铁画银钩、遒劲有力,与你相约十九日在秦淮河上的画舫中相见。


那时你雀跃无比,即将重逢的欢欣似浪般奔腾着向你涌来,咕噜咕噜冒起甜水做的气泡,冲淡了因相爱却无法相逢而泛起的经年累月的酸涩。

 

身处秦淮河畔,这份“近人情更怯”反叫你忐忑起来。你绞着手指发了会儿愣,倏尔想起了什么,于是临水照镜,确认自己妆发妥帖,黛眉纤纤,唇脂滟滟,那一颗蓬勃跳着的心才稍稍稳下来些。

 

淮水逶迤曲折,沧波碧水蜿蜒过朱雀桥与乌衣巷,清沫浪花席卷过长干里与燕子矶,路途迢迢,却不知方思明如今在何处。

 

月儿晚妆才罢,慵懒地升上柳梢头,月影袅娜地摇晃着,被疏凉夜色衬得妩媚,起舞似的蹁跹过两岸游人如织。白河堤一切芳草萋萋,蒹葭苍苍都沐浴在这光辉中,舒缓地摇曳着。

 

霎时听到晚钟一声,低沉幽远,气势磅礴。自莫愁湖起,远荡过翠色峰峦与烟波浩渺,浸进你耳中。

 

时辰已到。你急急地寻方思明,目光在水面上逡巡,掠过一大片华美精巧的官家画舫,歌舞升平和笙歌凤箫登时寡然无味。惊鸿舞起,胭脂色的水袖泼洒出风情万种,流光溢彩的锦缎霓裳随暖风翻飞,丝竹奏起之处金粉飘扬。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在阻碍你的视线。

 

就在你急得快要心慌起来时候,河道曲折处驶来一只小小的画舫,舫前两盏亮眼的琉璃彩灯,俨然是方思明信中所述的绚烂模样。

 

“思明兄!”

 

你欢欢喜喜地朝他喊,声音被淹没在两岸人潮喧沸中,随风散开,踪影难觅。

 

迫不及待地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足尖轻巧地点过水面踩起水花迸溅,凌波而去的身影轻飘宛若扶风而过,猎猎而动的衣袖振起灿金色疾风,在旁人眼中幻化作道道闪过的残影。

 

你一一避过河灯盏盏,将将要跃上船头时,忽闻一声呵斥。随之画舫里掷出一只青瓷盏,直奔你来,裹挟着深厚的内力破开沉淀着脂粉香腻的空气,带出的一阵劲风震得杯壁开裂,也掀起了帘栊,露出里头那人半边刀削似挺直白皙的下颌。

 

你心下一惊,腾空扭转侧身闪过。那瓷盏空空地掷落入水面,砸碎了一片斑斓缤纷的水波倒影。

 

舫中那人冷声质问,嗓音清越低沉:“何人?”

 

方思明没认出你。兴许是因为你方才的呼唤未能传入他耳中,又或是因为你等不及要见他,轻功来势迅疾,与你以往磨磨蹭蹭磨磨唧唧的做派大相径庭。

 

你站定在船头,正欲开口时,画舫里间伸出一只骨肉匀称、修长又熟悉的手,在你尚且要与他相认之时奋力擒住你的手腕,一把将你扯入舫中。

 

方思明干燥微凉的掌心覆在你纤小的手腕上,如临仇敌似的大力收紧,威猛的力道攥得你生疼。你没有挣脱,顺着那股力道扑进他怀中,被兴旺的小炉蒸出些微柔暖的玉兰气息顿时把你团团围绕。

 

“方思明,是我呀……”

 

栊外的翡翠珠帘正因你猝不及防的乍然闯入而哗然作响,声如碎玉。你的心也哗然,却激动得一时间空空如也,只好凭着本能收紧了环在方思明腰间的双臂,在他怀中贴得更紧。

 

上等的银骨碳在炉中烈烈燃烧,猩红的火舌无声猛蹿。一卷帘栊隔绝了秦淮的盛盛灯火,在周遭的鸦雀无声中,耳畔的心跳砰砰陡然被放大了十倍,两分极其相似的频率暧昧地交叠,直叫人听得懵然。

 

方思明没有回抱你,僵直着身子呆住了。

 

也是,他惯于把心思掩于心底无人知晓的禁域,从不表露欢喜,也平素不喜与人亲近。久别重逢使你太过冲动,至此才恍觉自己的唐突。

 

良久,方思明低声道:“总叫你添衣,看来你是没有听进去的时候。”

 

他没有推开你,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毛绒绒的斗篷披在你肩头。白底梅花纹,刺绣与暗纹都别致,似是特地为你带的。

 

你不争气的心酸软一片,可也不好意思再蹭着人家死皮赖脸地抱。于是讪讪地松了手,道谢的话临到嘴边,下一刻便被方思明揽回了怀里。

 

他宽大的手掌按着你的腰,一手揽过你小巧的肩头。你整个人都陷进了他怀中,几乎要被他揉进骨肉里。

 

方思明紧紧抱着你。微微低着头,下巴抵在你发顶,双眸也乖乖闭上。

 

他沉浸在静谧中,享受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

 

 

 

 

贰、

 

烟笼寒水月笼沙。

 

桨声灯影,烟火憧憧。琉璃灯盏流光转,破碎的彩光折射在清明如镜的湖面,双桨悠晃拨清波,顿时灿烂水光四漾。

 

月色透过雕刻精细的镂空,渡过轻薄的碧纱窗婉转成暖色的光辉。不知是月色悄然布下的骗局让你眼前一晃,又或是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总之,眼前人的锋锐冷峻又带着些许秀气的五官线条上竟覆了恰到好处的柔和。

 

方思明一手握着你的手腕,一手轻轻替你揉着,揉淡了上面浅红色的指痕。

 

“还疼么?”

 

他担忧地问着你,抬眸的刹那撞上你眼角的泪珠。这位杀伐果断、精明利落的前少阁主难得有一瞬的愣神,鎏金色的瞳孔中流露出像孩童一样的无措来。

 

其实原本不想哭的,可当你看到他像以往那样关切你时依旧破了功。过去的一年里极力忍耐的思念会在锦书自云边远赴千里,青鸟衔信而降落在你掌心时缓解一二,始终无法如来去自如的风那般消散。

 

方思明不在你身边。这个念头会在许多时候突兀地出现在你脑海中,譬如在居庸关军帐中因为烦心事辗转反侧时,在闯下滔天大祸后狼狈不堪又束手无策时。你会在这些本不该想到他的时候忽地回忆起他的身影,那烙印在心中的脸庞和神情扎起一阵尖锐的心绞痛,随之而至的是心中重新凝聚的力量与坚毅。

 

是啊,方思明不在你身边……幸好,幸好,他不在你身边……

 

送到居庸关的信总是厚厚一叠,飞扬的墨迹和平整的纸张,处处都透着他的浓厚相思——少言寡语的他从来没有这样絮絮叨叨的模样,在笔墨中也是。他将近日的踪迹与行走江湖的趣事挑拣出来对你细细叙述,不为别的,只为图你安心。

 

积蓄了一年的念想如浪潮一般倾泻而来,并非常人能抵挡的,何况是你这样一个爱掉眼泪的。你颤抖翕动着的唇瓣轻启,正想稳下心神把思念娓娓道来,流露出的尽是可怜巴巴的呜咽,满腔思念抵在齿侧,脱口而出成了低低的哭腔。

 

方思明,好想你,方思明……

 

正被你无声呼唤的那人似乎感应到了你强烈的心绪,他握住你的手,方才那片刻的慌乱并未叫你发觉,此刻的小心翼翼却叫你尽收眼底。

 

他蜷起指,想用指背替你拭泪,在即将与你眼角相触的前一刻又犹豫不决地缩回手,最终万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别哭了,我就在这里。”

 

方少阁主不会哄人,你比谁都知道。于是你想给他点面子。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眼泪仍旧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不断周旋,仿佛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岂料方思明下一句话竟是:“一年到头好不容易盛装打扮这么一次,若哭花了,可怎么办才好?云锦楼的脂粉可不便宜。”

 

你正给眼睛扇风的双手蓦地停住,脑瓜瞬时灵光了百倍,飞快盘算出了眉黛、唇脂、胭脂、珍珠粉…等一众物什的价格。

 

待你算完,心也凉了半截,眼泪很懂事地自己干掉了。

 

……穷鬼果然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呢。

 

思及此,你不动声色地把披在肩头的斗篷撩开了一点,露出里头纤薄光亮的金缕衣,云锦楼的“御梦春归”,前些年的绝版款式,你花重金收购的。若方思明看不到,哪岂不是白瞎了你每天副本打工挣来的这些钱?

 

注意到你可爱的小动作,方思明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转瞬即逝。

 

“我只是太想你了……”你嗫嚅半晌,垂着脑袋嘀咕道。

 

你稍稍凑近了,挨近他坐。你宽大的衣袖和他的外袍相依,垂在胸前的乌发与他的银发缱绻地纠缠在一起。你不觉暧昧,他倒也没有不自在,随手拿了个橘子剥开。

 

“对了,你可还记得你去年此时送我的那个针勾的娃娃?就是长的和你一样的那个,我给他做了很多衣服!”你望着方思明,眸光闪闪,眉眼弯弯:“我还带到居庸关去啦!夜夜伴我枕侧,我夜里抱着……唔……”

 

到底是年岁不大的小朋友,情绪来去如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方思明见你兴致勃勃的模样,默默把那句到了嘴边的“小傻瓜”咽了回去。

 

趁你启唇的缝隙,他往你嘴里塞了一小瓣橘子。橘肉被炉火烤得温热,酸酸甜甜的汁水在舌尖绽放,唤醒了味蕾,也唤醒了唇边一抹甜甜的笑容。

 

你知道他这是不好意思了,一挑眉,不怀好意地揶揄道:“这可是去年在奇妙会的小地摊上你亲手给我套的,我上心些怎么了?你这到底是在吃醋还是在害羞?”

 

方思明微微偏过头,目光有些躲闪,月白色的长睫垂下,欲盖弥彰地遮挡着晦暗不清的眸色。他声音干涩,道:“这样一个粗制滥造的玩偶,想来也是平日里卖不出去才留到奇妙会上的,也只有你才会日日捧着。”

 

“就是要别人没有才好呀!”你夺过方思明手里的橘子,挑了一瓣没有籽的递到他唇边,笑眯眯道:“倘若人手一个,那我可是要吃醋的!”

 

方思明嗤笑一声,对你这番用来哄他的胡言乱语很是不屑:“胡思乱想。这小东西哪有这般抢手?”

 

“才不是。”你认认真真地摇头否认,望向他的眼神清澈明净如镜湖,其中甚至夹携着几分严肃:“只是它在我心中无比重要的事物,所以我格外珍惜。你不在的时候它时时伴我左右,那些没法在信中向你道明的心里话,或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情,我都会讲给他听。”

 

你和方思明有一点惊人的相似,你们皆是报喜不报忧的人。加之居庸关又是难通音讯的边塞之地。来之不易的通信机会,你不忍写下满纸荒唐言苦诉思念,叫一处相思平白惹出两处哀愁。

 

于是藏在心底的苦楚被反掩回心门中,在濒临决堤之际无可奈何地向一只玩偶诉苦。多少凄凄惨惨,你至今也不愿让方思明尽数知晓,平添担忧。你只有一个平凡朴素的愿望——你只要他欢喜。

 

你脑海里弯弯绕绕地走了这么些曲折的路,思绪走到尽头时才猛地发觉自己方才把什么惊天大秘密透露出去了。

 

你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忙不迭地掩饰,笑容僵硬地问道:“你要不要再吃个橘子?”

 

也难怪方思明爱说你笨,你资质平平,的确没有一个聪慧灵敏的脑袋。在他面前这项劣势倒更发扬光大了,一些蠢话几乎是不经过思考脱口而出的。

 

关于“思念”,你已经讲了太多,在冗长的信中,在每逢佳节寄去的礼物中。这个话题只会催发眼泪,实在不适合放在重逢时旧事重提。

 

难得一见的,方思明竟没有顺着你的台阶走下去,顺理成章地略过这个话题。他直直地盯着你,漂亮如琥珀般的双眸如同两面打磨精秀的铜镜,其中倒映着你身后川流不息的灯火,和清澈明亮的、两枚小小的你,像灼烈燃烧中的金色太阳般熠熠生辉。

 

尽管方思明眼中神情很淡,心中默契的灵犀还是让你一瞬便点通了他心中所想。

 

“那你可知,在你没有来信的时日里,我在做什么?”

 

那时方思明在做什么?他同你讲过的,在一封你熟得倒背如流的信中。他说他行于万千百姓、满城烟火之中,去观察世间百态,磨炼一颗“凡心”。

 

你被他唬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眨了眨眼睛,下一秒便听方思明道:“我在等你的信。”

 

他似乎不再推搡、犹豫着面对你一颗炽热的真心,而是缓步地朝你靠近。似乎真如方思明在来信中说的那样,他悟得了“人生苦短,花开堪折直须折”,连并许多其他的道理。书信中不显,活生生的骨肉站在你面前了,你才感受到这份真真切切的变化。

 

他真的变了许多。

 

记忆如书卷翻飞,少顷乘风穿梭回了今年初夏。彼时元一诺受了重伤,缺胳膊断腿的。你整日忧心忡忡,眉头紧锁,有一日在给方思明写信时不知怎的头脑发热,顺带提了一嘴,要他若是途径哪家寺庙时顺带进去上柱香,给元一诺祈福。若不能,也便作罢了。

 

怎料你没过几日便收到了他的回信,字迹凤泊鸾漂、力透纸背,字字指桑骂槐,句句阴阳怪气,显然怒火攻心。你怔然,这才觉得要他去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祈福,确是为难。随即苦涩一笑,寄了封诚恳的道歉信回去。

 

你怀揣着低落的情绪在关山乱晃悠,俗称“散心”。一不小心偶遇了健步如飞的元一诺,“一不小心”就发现了这死小子居然是装的,义肢和义腿都是云锦楼定制的假壳套!还满口义正言辞地说什么为了树立威严?

 

你气上心头,把元一诺打了一顿。

 

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可在事发后的第十日,你突如其来地收到了方思明的来信,竟是京城寄来的。信中通篇只叙道京城夏日的炎炎酷暑,连带着末尾赠上一句:戒台寺我已去过,往后这等差事,切莫再劳烦我。

 

戒台寺……那可是大明国土之内,祈求平安最灵验的寺庙,方思明到底是从哪里远赴而来?

 

最出乎你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踏进了寺门。你自诩是比方思明还要了解他的人,他厌恶、嫌弃这样虚无缥缈的空灵事物,更藐视虚幻的、真假难辨的希冀。

 

“无法掌控结局的无能之人才会求神拜佛。”初识时你曾在鸡鸣寺外与他偶遇,见你手里握着一炷香,方思明的脸上竟出现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轻蔑的表情,他勾唇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对自己有害的人,还是除掉更为利落。想要得到的事物,还是紧紧攥在手心,方才安心。不是么?”

 

你想,方思明忘性也不小,这些年过去,这句话怕是早被他忘了罢。

 

你又想,你是该好好审视一下方思明说的“观察世间百态”是什么意思了。

 

你寄信询问,他也耐性回复。

 

“你这是准备皈依佛门了?”

“……胡说什么,偶有所感罢了。近日的见闻令我感悟颇多,普天之下芸芸众生,人人都是辗转在滚滚红尘中的苦命人,若非困境难破,又怎会将希望依托于神佛?或许,我大概能理解你有些时候的所作所为了。”

“所以你到底信不信佛呀?”

“我依旧保持我的观点。有些事情,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为妙。”

 

这段看似稀里糊涂的对话,你反复研读了好几遍才窥破个中涵义。你噗呲一笑,又想起方思明从前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他眸中透着狠厉与坚决,眼底是冷若寒潭的淡漠,冷声对你斥道:“天下人如何,我根本就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又怎会隐于市井之中,揣摩人间百态?

 

没想到呀没想到,他方思明竟也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哦,还有呢,他前些年还说过,儿女情长的人不足为惧,耽于情爱的人难成大业……你望着他寄来的厚厚一叠信傻兮兮地笑了好一番,笑得嘴角筋肉隐隐发疼才罢休。

 

这些变化在你眼里并非稀奇之事,像方思明那样聪颖过人的家伙,领悟这些是迟早的事,只看他是否愿意罢了。他自幼便将人情的“恶”看得清明,正因如此才会对所谓的“善”产生嫌避、质疑,还有……不自觉的向往。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竹一样坚劲挺拔,千磨万击仍屹立不倒,坚毅到了固执的地步还依旧保存难以磨灭的、恰到好处的柔软,这份柔软使他动摇,使他优柔寡断,却难以撼动根基。

 

朱文圭死后,亦是你担忧最盛的时候,你无处寻觅他的踪影,怕他寻短见、做傻事。可他毅然决然地从阴暗的黑影中走了出来,走向属于他自己的“逍遥”人生。即使这份逍遥听起来像是乐观的人制造的美丽谎言。

 

如今又何尝不是呢?你的知己至交并不需要你的指示和引导,只消他一个人,便能别雾逢光,自顾自地向阳而去。他一步步走下高台,你的月亮拨开了碍事的云雾和夜霭,走向芸芸众生,走向了其中独一无二的你。

 

你终于得以一见日月交辉的天下盛景。

 

 

 

 

叁、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彻底改头换面了,他也有自己顽固的坚持。

 

譬如说,朱文圭浇灌在他骨肉灵魂里的东西根深蒂固。犹记得去年今日你从南海归来后,与香帅把酒言欢。你们二人谈到方思明那日在崖洞中的种种行迹,你不由得苦笑。他骨子里的狠恶与狭隘并未消失得无影无踪,厉言威胁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把解药交出来,妄图用杀戮解决一切。

 

不过这样也好,这副性子走江湖总归安全些,不像有些姓楚的,一副圣人的样子,叫你生出一些担心无可厚非的担心,总怕他为了成全所谓的“大义”或是“大局”去牺牲自己。

 

反正在你心里方思明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倒不如做个亦正亦邪的人自在。左右有你看着,还有你唠唠叨叨的叮嘱常伴他眼底耳畔,他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眼下你最为在意的是,他似乎依旧不肯与你并肩同行在天光下。

 

金陵城承载了六朝兴衰过往,作为翰林荟萃、商路要害之地,这座石头城繁华昌盛,不似江南的温柔多情、塞北的清寂辽阔,记忆中方思明极少出现在这里。你早把他的性子摸了个透,猜也知道他不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尤其不喜欢喧嚣的秦淮。

 

与你相约于此,约摸只是因为此地人潮拥挤,你们俩混迹其中也无人知晓罢了。

 

就算没有对立之忧又如何?他还是那个仇敌林立、人人喊打的前少阁主,而你是庙堂上的红人,名满江湖正义凛然的少侠,你们不该并肩。

 

你懂得方思明的顾虑,他生怕你满身盛誉会因他而毁于一旦,更担忧那帮高坐于朝廷之上的紫罗袍黄金带会对你产生猜忌、怀疑。

 

你的目光投向方思明。他今日穿了一身劲装,衣袖窄窄裹腕,你便拉着他的衣角,笑盈盈地问:“想不想换个地方?”

 

“你不喜欢这里?”

“是我恐你不喜。”

 

方思明一扬眉,来了点兴致:“哦?想去何处?”

 

“凤凰台。”

 

方思明总是依着你的。他披了斗篷,把你连人带外袍裹进怀里,长臂一弯把你打横抱起,行至船尾,闭气一跃,神不知鬼不觉地远去了秦淮河。

 

他的轻功功法与香帅截然不同。楚留香的鼻子不通气,故而体内气运流转十分轻巧,功法轻如一阵无影无踪的风。方思明则如暗夜里孤行的鬼魅,虽不及楚留香那股灵巧劲儿,却也有着令人惊叹的诡谲身法。

 

你被方思明死死捂在怀里,五感几乎都要蒙蔽了,耳畔隐隐传来呼啸的风声,时断时续,似遥远的遗音。你们一路行过墨客诗文里的杏花村、竹林冢,半盏茶的功夫落地凤凰台。

 

金陵帝王冢,千古佳丽地。便是离了秦淮河,此处也有着别致迤逦、大气磅礴的景象。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样宽广辽阔的视野会使得人感怀万千,也难怪李太白在凤凰台上作下了世代流芳的诗篇。

 

便是你,此刻有有种天地之间,惟你,惟他的错觉。

 

“秦淮河与凤凰台,都是不会被人打搅的地方。”你轻轻晃了下一旁方思明的手臂,把他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的神智晃回来:“你为何约我在画舫相见?”

 

方思明原是望着白鹭洲出神,神色幽幽,不知在想什么。见你此举,他轻轻笑了一声,清浅的笑声流散在风中。

 

“你是爱热闹的人,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你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勾着他一根手指,抬眸见他面上没有抗拒之色,才喜笑颜开地牵过他的手:“我只要呆在你身边就很满足了。”

 

“这样容易满足,和你威武勇猛的大少侠形象可不符。”他顿了顿,又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轻笑:“也不像是饮牛血的杀人魔邪里风。”

 

“我才不是呢!”

 

他笑你。你本想再恼他两句的,可转而又觉得庆幸,幸好他不曾听过什么“温酒斩文圭”之类云云的鬼话。

 

你偏头,正对着湖光山色,眼底撞进星河浩荡。银河横贯,天星闪烁。

 

月亮泼洒在人间的清辉如缓缓流动的云一般,在人间蔓延开。洲前停驻着白鹭双双,天际中也翱翔着几只欺霜赛雪的鸥鹭,一行洁白展翅扶摇,在夜色深处若隐若现。

 

渔火点点如豆,一星半点的光辉拢聚在水面上,映亮了碧波万顷,玉鉴琼田。洲上竹筏悠悠,渔舟唱晚,灯火辉煌。

 

“先别打趣我啦,你觉不觉得少点什么?”

 

方思明偏眸看向你,眸色如同被灯火点燃一般,其中温和地流淌着金灿灿的细腻光辉。你与他对视片刻,共享着彼此瞳孔里倒影的绮丽光景,达成了某种难言的默契。

 

于是你们同时开口:

 

“礼物?”

“酒!”

 

此话一出,你们二人双双沉默在瑟瑟晚风中。

 

顷刻后,你微微瞪大了双眼,惊讶地开口:“不是吧?方思明,你这一年进步好大呀,都会主动问我要礼物了?”

 

话音未落,你就被某人敲了下脑袋。

 

“傻。”方思明长眉微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送我的礼物还不够多?有的人一年到头往我这里塞东西。七夕、元夕也便罢了,连寒食和中元也要送。你这一年里花给驿站的邮费怕是够你在金陵城好吃好喝大半年。”

 

“那你不是都收了嘛,你信里还说我送你的钱袋子你常常在用的……”你委委屈屈地嘟囔了几句,然后脑子里倏地灵光一现,顿时笑容重现:“原来是你要送我礼物呀?是什么?香囊?胭脂?或是首饰?”

 

你见方思明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你十二分小心地接过,打磨细腻的红木上精美的浮雕吸走了你所有目光。那上面雕的是游龙戏珠,端庄大气栩栩如生,扭旋的龙身盘亘交错,错落有致,威严的龙头上一点灵眸活灵活现。

 

方思明缓缓道:“还是被你猜中了,看来下次,我该送你些独一无二的。”

 

你下意识屏住呼吸,摘下匣上的落锁,机关奏效,匣盖弹起,露出里头的黄金钗。金钗通体纤细,钗头雕着繁茂的梧桐枝叶。一只羽翼丰满的凰鸟正傲立于上,长项挺直,彩翼微垂,姿态优雅高贵。

 

触目那一刻,你被这份巧夺天工的美丽震得一窒,轻手拿起金钗在眼前细细端详。余光还瞟到匣盖内侧用簪花小楷刻着几行小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看似不经意的一首小诗,刻在最显眼的位置,无意中将满腔刻意尽数流泻。你读懂了个中苦心,只觉得心中柔软一片,甜腻得快要化掉。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往日信中,方思明写道,他似乎能理解你为何而忙碌不堪地奔波了。他知晓你心中的“大义”,虽说他心中也许依旧不愿意让你去趟这趟浑水,却在反复思量后选择尊重你的决定。

 

于是他如今便用这样隐晦的方式无声地告诉你,放心去吧,哪怕身处异处,他的心也是在你身边的。

 

“如何?这木匣与金钗皆是我亲手所制,未经他人之手。”见你痴痴地望着它,许久不说话,方思明兴许有些不安了,他掩唇刻了一声,解释道:“或许金钗的样式太过郑重,不过的确衬你。我想,你是江湖人,应当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你摇摇头,正欲开口,眼尖地瞄见梧桐枝上有一个微不可见的小洞,就在凰鸟身侧。你这颗脑袋在关键时刻一向转得飞快,一下便揣度出了这只金钗是不完整的。

 

“方思明,这金钗上是不是还少一处小零件呀?嗯?”你贼兮兮地凑到方思明身边去,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把捏住他脸颊的软肉:“老实交代,不许转移话题,不许糊弄我,也不许骗我!”

 

被你掐着脸,还被你戳破了秘密,最重要的事他巧妙的构思全都毁于一旦了。方思明带着气性地“哼”了一声,满面的不爽甚至都懒得掩饰了。他毫不留情把你的手从他脸上拍下去,从披风的暗兜里掏出一小只金色的东西递给你。

 

你接过一看,果然是与凰鸟配对的那只缺失的凤鸟,一样的绘声绘色,正展开宽大的羽翼,引天高歌。你把它插到金钗上的小洞里,果然这副景象才算完满。凤凰相伴,同归梧桐。

 

“为什么现在不肯给我?你到底藏了什么心思?”

 

你佯装质问方思明,可没能把眼角眉梢吊着的软软笑意藏回去,话说出口就有了些嗔怪的意味。

 

“自己去猜。”

 

“我猜,你是想等到一个契机。等到某天我们可以终岁相伴的时候再交给我,对不对?”

 

“……是。”

 

“而且我猜,你今天肯定有重要的话要同我说,照你的性子,定不会选择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时候送我这样庄重的礼物。”

 

“是……”方思明深深地叹了口气:“算我瞒不过你。我是想说,在外奔波的这一年,我依旧没有寻到万圣令的踪迹,所以我打算在金陵城休整几个月。”

 

他还没说完,你便牵过他的手,纤细的手指钻进他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方思明垂首对上你的视线,身影熔化于你眼中的星河璀璨,熔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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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死了……还有一篇在路上,先让我缓一缓……

这篇稍微改了一下文风!可以的话拜托给点反馈(点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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